22 岁的年轻人,7 岁踢球,9 岁入选中超俱乐部梯队,长大后要做什么?只想过踢球。
他没怎么考虑就加入了关于青训体制的试验。没预料到,新的变革要更多耗材。他要面对的不只是训练,还有时间、语言、人的交往以及不可预知的命运。
“踢不上比赛,没办法竞争。”李思捷轻轻带过自己的退役理由。
思捷是万达“中国足球希望之星”计划第四批留洋青训球员,刚好卡在培养模式变化的那批。2015 年,万达收购了马德里竞技俱乐部 20% 的股份,所有入选球员都要在马竞先训练三年。他之前的三批,按照原有计划分散到各家俱乐部,有些住在寄宿家庭,拥有异国的“家人”。
得到入选通知时,思捷在各个网站兴奋地搜索自己的名字。他父母都是普通工人,靠家庭的力量,他不可能去西班牙训练,负担不起。
父母很小心,送这么小的孩子去欧洲,要仔细地调查。认识的人去问认识的人,更早去了西班牙的留洋球员怎么样了?了解到的信息有限,但也不至于打退堂鼓。项目合作的俱乐部是马德里竞技、比利亚雷亚尔、瓦伦西亚,全是被中国球迷喜爱或熟悉的球队,国内负责的是万达,王健林在央视上谈足球青训培养的重要性。
到马德里了,总有些面孔是熟悉的。同个年龄段的人,大家打比赛常遇见。暗暗生出比较的心,去之前,万达通知培养是淘汰制,表现差、打分低的人会离开。
思捷踢得不坏。第一年刚开始,一起训练的中国人里,他是很稳当的主力。一切是从受伤变糟的。之后两年,他每个赛季都缺席大半比赛。回到场上时,他的接球动作变形了;心里慌乱,和队友很难打出配合。他觉得自己太久没踢比赛,其他人一直在踢,他们的水平都比他高了。
这是最受折磨的一段时间。医学层面上,他康复了。心理层面上,他不敢求助马竞新派来的心理医生,靠时间和加训硬熬。
转机出现在第一份合同结束后。“希望之星”的合同时长由 3+3 两部分组成,第一个三年结束,球员接受考评再签订下一阶段的合同。思捷走到第二个阶段,得到加入皇家社会俱乐部梯队的机会。
向北去圣塞瓦斯蒂安。这座以电影节和米其林餐厅出名的海边小城里走出过阿隆索,也走出过格列兹曼。摄影胶片和鹅颈藤壶无法让思捷产生幻想,但回到皇社做青训教练、偶然见到一次的阿隆索可以。
分散培养模式恢复了。思捷得到和当地梯队混合训练的机会,西班牙语突飞猛进,踢球的水平也是,他成了中国青训球员的代表。2019 年底,第二阶段也快结束了。他即将成年,可以办理参赛证踢上正式比赛。过去六年他踢的所有比赛,其实都不是西班牙足协举办的正式比赛,他是拿着学签的外籍未成年人,不能注册成球员。
皇家社会给了他第一份职业球员合同,每个月工资有一、两千欧元。等他满 18 岁就可以生效,爸爸订了飞西班牙的机票,准备作为监护人签字。
如果故事就此停止,它将是一个非常“希望之星”的故事。思捷会被国内的球迷持续关注,记录他每次上场的数据,想听到他又赢了。
新冠疫情来了。
联赛停了,万达把散落在三家俱乐部的青训球员召回到一家酒店。训练不敢停,教练在走廊里放了水桶,不能聚集碰面,所有人轮流出去拎着水桶做力量训练。他们有个休息室,早上是未成年球员学习的地方,到了下午,球员戴着口罩在里面练习脚下频率。一个多月后,西班牙隔离政策稍稍放宽,他们终于能离开房间。酒店门口的柏油公路上,一串人保持着“健康安全”的距离,练习长跑、折返跑。
体能达到了他近些年的巅峰。另一方面,他的球感变差了,得回皇社抓紧训练。
他没收到重签合同的消息。俱乐部受疫情影响收入大幅减少,和万达的合作关系到期,不打算为中国人占用非欧盟球员名额。
他马上成年,和万达的合同就要到期了。思捷还想做职业球员,试着去万达拥有的大连人俱乐部试训。跟着大连人梯队训练了一个多月,他看不到进入一线队的希望,又想回西班牙。2021 年、2022 年,由于签证问题,他没有比赛踢,只能找两支西乙B 的球队,做些日常训练保持状态。
一边训练,一边申请工作居留签证。西班牙警察局处理外国人签证极慢,疫情期间堆积了大量申请材料,办理居留的每个步骤都得靠运气抢预约。等他终于拿到证件,大半年过去了,他彻底没了状态,伤病导致水平下滑,退役是不得不做的选择。
西班牙训练的前三年,思捷早上训练,下午上学。万达给他们安排过企业管理学的课,他十三岁时不知为什么要学。到了现在,这依然是一门他用不上的学科。
一条钻石形状的高速公路 M-30 绕着马德里,它分割出这座城市的核心与外围,像五环区分两种“北京”。格尔尼卡、堂吉诃德雕像、西班牙皇宫以及伯纳乌体育场都被包裹在环线之内,它们联结、呼应,代表最为人熟知的西班牙。思捷在马德里呆了三年,记得清每次踏入 M-30 公路范围时的心情,因为激动,也因为次数稀少——前三年,他几乎不能离开马竞基地所在的 Alcobedas 区域。
他们住的宿舍楼和教学楼紧紧挨着。有禁令,非特殊情况不能自由出入。十几岁的青少年们,封闭在不能外出的环境里,荷尔蒙被圈禁在两栋小小的楼里。
除了“希望之星”的球员,基地也有其他国家的青少年。校方竭力避免冲突发生,留洋球员们集中在三个教室里上课。但文化冲突和隔阂无法消弭。狭窄的走廊上,有人故意用种族歧视的话语挑衅他们。一百多个中国青训球员呼啦啦地围上来,靠暴力解决问题。等到被老师找到时,种族歧视者鼻青脸肿,校方、马竞、万达、家长,各方代表被迫坐到一起。
就算打群架,也不能完全信任队友。
从选拔开始,他们就要竞争。后卫和后卫、前锋和前锋,争夺同个位置的人本能地做不了好友。每个人都想为年中考评多加一点分数,一点差异,也许就能换来更多关注。
小团体以另一种方式出现。一起训练过的人,来自一个地方的人,年龄相同的人,无意识地聚合、抱团。最大十六、七岁,最小十岁的青少年,欺侮和群架都常出现。
年龄是一种特权。满十六岁就有申请外出的机会,还能带着更小的球员一起出去。为了离开一次学校,请吃饭、充值游戏是最常见的讨好办法。楼里的生活无聊,能够称为消遣的只有台球、乒乓球、桌面足球,唯一的 PS4 是奢侈品,年长的人有优先玩游戏的权利。
手机是违禁品,也是惩治的办法。最初晚上十点后禁止玩手机,后来干脆不允许手机出现。学校修了个专门放置手机的柜子,没贴着星星的柜子就意味着手机交上去了。许多人准备了两个手机,一个专供没收,一个藏在宿舍的任何角落。有个球员手机被没收了,自那之后,他每天晚上站在有手机的朋友身边,对方打王者荣耀他指挥,对方刷短视频,刷到什么他看什么。
惩治一群青春期少年的另一个办法是罚款。房间脏乱罚五欧,偷买零食罚十欧,极端时,罚款会变成五十欧,接近人民币四百块。没人知道,计划用做公共活动资金的罚款,最后流向哪里。
两人一间的寝室里本来还有一台电视,最初可以正常收看,但它停留在成人色情频道的时间过长。第二年,电视就都被锁上了。
西班牙人不想如此严格,规定不是他们提出的。
一个参与过“希望之星”项目的球员说,年龄小、长相清秀、肤色白皙的男孩会遭到年长球员的“骚扰”。密闭的罐头环境下,身体接触越过了边界,给受害人留下心理问题。
宿舍被形容成“监狱”。严格的封闭让所有人心理状况变糟。马竞派来的心理医生成了摆件,每天说中文的环境,语言水平无法让他们和医生沟通。就算是表达稍好的人,也不敢去找心理医生,这相当于对群体宣告软弱。
场下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带到场上。不配合传球是最轻微的报复,更危险的是蓄意地身体对抗。
有很多不想继续的人,真正放弃的不多。父母拦住想离开的青训球员。这是最大、最专业的项目,你怎么能放弃?
球员和家长大多觉得海外训练更好。国内的培养方法不够科学先进、梯队和一线队的衔接割裂,青训教练水平良莠不齐,海外俱乐部的青训体系经历了数十年的搭建,有完整成熟的模式,这些问题都少见。
向足球水平更发达的地方学习,是想象中能走通的路,日本、韩国都曾从青训留洋中获利。
“希望之星”计划出现前,健力宝也提供了一个不糟的先例。送到巴西圣保罗的健力宝青年队,有十个人入选国家队,里面有李金羽、李铁、李玮锋这些名字。
即使无法通过留洋计划成为职业球员,许多人也从留洋中得益。他们学习另一门语言、看到更专业的青训体系、了解海外的足球。他们回报了中国足球,以翻译、教练、管理者的方式。
用 3 年 5 个亿投资中国足球,王健林相信青训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。30 年前,他的大连万达得到过本土青训的助益——55 场不败夺得甲A冠军,班底大半出自大连青训。
于是万达“中国足球希望之星”计划开始了,目的地选在了西班牙。2008 年、2010 年,西班牙先后拿到了欧洲杯、世界杯。选最厉害的国家,把孩子们送到那去。
第一期报名开始时,万达官网上的报名表下载数量超过 13000 次。成都万达广场,有从云南赶过来的家长咨询问题。所有具备足球青训传统的城市都在名单上。上海的范志毅、天津的于根伟、大连的张恩华,与城市有深厚联系的球员成为选秀大使,他们的出现,让球员和家长的信心又添了一层。
万达足球负责人石雪清在项目开始前解释过为什么选择西班牙,和万达合作的第一批俱乐部马德里竞技、比利亚雷亚尔、瓦伦西亚是前一年欧洲联赛的前三名;西班牙的足球发达;欧洲国家的训练更成体系,因此没有选择巴西。
十二年后,一个关心中超联赛的观众,也许知道王振澳和陶强龙出自“希望之星”计划。如果他关心替补球员和低级别联赛,那么或许知道黄家辉现在效力天津津门虎,吕焯毅、赵健博曾为大连人出场,现在在中甲球队踢球。
有个中超球员曾和“希望之星”球员一起训练。他比他们年长十几岁,距离退役没多久了。但那些二十来岁的孩子比他更早离开球队。球队为留洋归来的球员布置了新的战术,提供了高昂的薪资,像他这样的老将为新人让出位置。几轮比赛踢过去,球队成绩不佳,他必须得回来,球队需要他。
一位熟悉大连人俱乐部青训的工作人员告诉《在场外》,“希望之星”计划中还在踢球的球员可以分为三种。第一种,和万达的合同结束后坚持留在欧洲,哪怕低级别的联赛。第二种,回国后转会,进入到其他中超级别的俱乐部。第三种,回到大连人的青训梯队里。大连人解散后,他们辗转在国内各级别联赛,中甲、中乙、中冠的球队都有人在。
有个执教青少年的教练去过一趟西班牙,观察这些“希望之星”球员。他们有些是国少队的常客,按照轨迹也许会升入国青队,更顺利的话,会是国家队。六年后,他不觉得留洋青训的项目有错,“只是一厢情愿的培养方式并不合适,我们硬是组织一些小孩去那边训练,成才的风险会更大”,“选拔过去的青少年球员得到欧洲俱乐部的认可才更有意义”。投入大量资金,最终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成材,这不合理。
归国的球员听到同一种声音,“这批孩子算是废了,他们有技术,但是根本不会踢比赛。”思捷说,“我们做了很多次模拟考试,但没真的上场高考过啊。”
拿着学签的留洋球员们,他们踢训练赛、邀请赛、杯赛,万达试图增加他们的比赛场次,但身份问题得不到解决,始终无法加入真正的西班牙青年联赛体系。
作为“希望之星”计划成功的代表,2018 年,王振澳和万达打过一场官司。丹麦瓦埃勒俱乐部准备和王振澳签署职业合同,要王振澳所属的北京万达俱乐部出具文件注册球员。万达认定王振澳在所属权上违约,要求赔偿 2002 万。
“希望之星”培养出的球员,职业履历的第一家转出俱乐部都是北京万达。进入选拔时,双方签订了《培训协议书》,规定球员年满 18 岁后,注册所有权和处置权都归万达俱乐部所有,如需转会必须经过该俱乐部同意。
母队对球员收取很低的培养费用,签下合同,通过球员成年转会后分成获利,这是欧洲青训系统运转的方式。万达用大量资金免费培养,是相当极端的情况。中国足球转会市场,“希望之星”的球员成年后,很难产生足够的价值让万达收回成本。金元足球的泡沫消退后,情况变得更糟。
2017 年 6 月,北京万达第一次启动青训球员职业化,第一批年满 18 岁的球员即将签订职业合同。根据万达起诉的说法,王振澳父子从此时开始失联,直到 11 月瓦埃勒俱乐部发来邮件。
球员的说法相反。万达没怎么联系过他,很长时间没球踢,丹麦的俱乐部是他自己找上门的。他和父亲没收到过万达的通知,俱乐部方面有他们所有联系方式,不明白为什么被说失联。
王振澳和父亲 2012 年签了第一份合同,时间为三年,之后的培训合同一年一签,2016 年签约最后一次,截止日期到 2017 年。父亲签字时,只签了第一页和最后一页,他们没注意到关于注册所有权和处理权的相关条款。
2002 万的巨额天价赔偿不符合国际足联规定的青训培养补偿标准,但俱乐部的所有权合同卡住球员签约。直到 2020 年,王振澳转会至大连人俱乐部,这桩案件终于消失。
这不是所有权矛盾第一次出现,计划开始时它就是最敏感的问题,有人因此放弃去西班牙训练。进入选拔的球员大多在地方足协注册,本地俱乐部培养他们到了 10-12 岁,已经投入了资金。
石雪清说“所有选出国的球员的所有权都归中国足球,我们做的是公益事业,三五年之后的事情还没想过。”漂亮回应的背后,是万达补偿了原俱乐部 5 万元培养费用,承诺球员 18 岁后如能产生转会费用,还会补偿原俱乐部 50 万。
50 万是早早预估出的球员身价,万达相信“希望之星”球员能带来回报,不认为所有投入都是把钱投进水里。
熟悉项目的人告诉《在场外》, 17-19 岁回到中国的“希望之星”球员,不是所有人都不能踢职业联赛。这些人的合同由北京万达俱乐部掌握,决定他们的职业轨迹。
身处转会市场的球员意识到免费项目的代价,它在几年后,延迟展示了得到它要付出什么。
愿景破灭了。2014 年,王健林去西班牙看了这些孩子,他希望里面有进入世界一流俱乐部的“明日之星”。3 月 24 日的《新闻直播间》报道了这条消息,标题是“万达输送精英球员到海外培训的模式,解决了中国青少年足球人才培养的难题”。
十年后,难题还摆在这,没有解决的迹象。
思捷不那么羡慕那些还在国内踢职业的队友。他们被拖欠工资,一年半载是常态,偶尔还会碰上俱乐部倒闭。他不想让父母承受更多负担了。一些人已经放弃了足球。他们的父母给了第二条道路,继承家业或者开家小店。还有一些无法离开这个行业的人,转向了青训教练或工作人员。有人选择在一线城市陪人踢野球,靠出场费谋生。
思捷的语言学得很好,顺利留在西班牙。他现在是足球经纪人,替小球员张罗能踢上比赛的球队。对“希望之星”项目,他有遗憾,但没有这个项目,他到不了西班牙。
他现在常常路过 M-30 高速。从高速的某个路口拐向卡斯蒂利亚大街,伯纳乌球场在十字路口等待着,它象征着足球运动里最大的成功。六百多公里外,全世界最知名的青训学院拉玛西亚还在涌现新的名字。冠军奖杯、天才少年的故事推着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西班牙,虽然他们不确定是否弄清踏上这片土地的意义。(文中李思捷系化名)